每年春，天策府中經考核合格的弟子們都會一起辦一個“出師禮”，由統領親自為出師弟子戴上發冠，從此可以外出游歷，軍令之外，可不回府。海棠年年都盼著自己能快些出師，可因為年紀過小，終究還是往後壓了兩年。

開元九年春，十五歲的海棠換上府裏新制的鎧甲，神氣活現地在營裏走來走去。今年和她一起出師的還有胡若子師姐和劉有玉師姐，海棠別提心裏有多高興了，只可惜劉有玉說她想去巴蜀拜訪神人，和想要去揚州的海棠完全反方向。

說是出師禮，其實不過是把男子弱冠和女子及笄糅合以後成的一個禮。自然，男子也未必是二十歲才能出師，比如趙高師兄今年就只有十八，可也參與了出師禮。

“海棠，你去揚州歷練是借口，找機會和意中人見面才是真吧？”胡若子毫不留情揭穿她的小心思，被她追著打了一圈：“若子師姐，你少說兩句行不啊！”

胡若子假裝跑了一圈，而後又搡海棠，滿臉戲謔：“真的，他什麽時候來提親？”

“現在說這些太早了吧！”海棠又羞又惱，“師姐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哦喲我們的厚臉皮海棠花兒竟然知羞了！”胡若子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頭，“海棠，我們天策府的女孩兒膽子大，不是那些個扭捏的大家閨秀，你要主動些才好。好好把握，該主動時就不要怕羞，主動些，知道麽？”

還、還有這種說法嗎？海棠點點頭，該主動的時候主動對吧，但是要怎麽主動？像話本裏說的，斟茶遞水揉肩錘骨？還是說像葉英待她那般，把他給橫抱起來到處飛？這個不好說，她沒抱過葉英，不知道自己抱不抱得起，萬一把人摔下來就太羞了。

“師姐，什麽樣才叫主動？”

胡若子一口茶險些噴到天策府南大門。

營裏除了劉有玉外也沒旁人，胡若子對劉有玉使了個眼色，她嘆了口氣就出帳子去了，什麽也沒說。劉有玉剛出去，胡若子就開始翻自己的箱子，終於艱難地在一堆衣物下翻出了一本畫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幾上，招呼海棠過來看。

“你不懂主動的話，這本東西畫的都是主動的方式。你隨便學幾個就成了。”

海棠點點頭，把畫本打開，只看了第一眼就趕緊合上了，擡頭驚叫：“師姐！”

“噓噓噓――小點聲兒！”胡若子慌張地望了望外頭，劉有玉的身影還在，想來是在外面看著了。她松了口氣，坐在海棠的對面，“這畫本你應該知道叫啥吧？”

廢話！這種東西叫.春.宮.圖她還是知道的！

胡若子隨手翻開，畫冊裏的一男一女已經衣冠不整，抱在一起親吻，看得她的臉紅得能滴血。她把畫冊推開，“真的要這樣才叫主動嗎？”

“那不然呢？”

“……”

胡若子把它合上，塞到海棠懷裏，“你大不了不脫衣服就是了嘛！拿去，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本來以為自己可能會許人家，阿嬤也不知道怎麽說就叫我去買這個。沒想到我沒用上，反而你可能會先用上，就給你吧。”

海棠不知道該感激還是該推辭，胡若子拍了拍她的肩，“海棠，你是我的希望。我看著你，就覺得自己總有一天能嫁出去。”

她低下頭，“不嫁，也沒什麽關系吧？”

“劉有玉是這麽想的，我不是。”她笑了笑，“人各有志，有玉是她娘唯一的女兒，她娘生不出兒子天天被她爹打，好幾次都快打斷氣，妾也仗著有兒子欺負她娘。要不是她從軍了，是天策府的弟子，每月也有點布帛錢銀拿回家給她娘，她娘現在還在挨欺負。她不想嫁人是人之常情。我不一樣，我爹娘不吵，就家裏窮才來從軍的。我從軍他們不開心，我嫁人他們才開心。”

海棠沒再推辭，將畫本抱在懷裏，“好，謝謝師姐，我一定好好收著。”

“不要被旁人看見了！”

“知道了！”她一定藏得好好的，打死不能被別的人給看見！

劉有玉的聲音從帳外傳來：“裏面兩個磨蹭鬼，好了麽？差不多該過去了。”

倆人同時應了一聲“馬上”，海棠急急忙忙起來把畫冊藏在衣箱的最深處，又挖出罰抄過的兵書蓋在畫冊上，這才安心地出營去。

出師禮其實很簡單，這次通過考核的弟子一共有二十一人，按年齡順排，海棠明明輩分不小卻因年紀最小而排在了最後面。排好隊後，跟在統領李承恩後面，去將軍冢前宣誓，如同入門宣誓一般跪下上香，然後在所有弟子的恭喜下去淩煙閣前接受李承恩授予的發冠。

海棠站在將軍冢前，軍師一聲令下，所有弟子稽首。她一直以來放了一半的頭發，終於全部挽起，紮好等著行禮。

三度稽首，眾弟子起身，從中間讓開了一條路給李承恩通過，而後排成兩列前往淩煙閣。軍師宣讀姓名，被點名的人到李承恩面前向二十四開國忠臣稽首，撒酒，而後授予發冠。海棠有些焦急但又十分興奮。她知道自己是最後一個，希望能快些輪到她，但又想著能夠出去歷練而十分興奮。

“胡若子。”

軍師挨個兒地念名字，馬上就到劉有玉了，之後還有七個人就輪到自己。

“房忠。”

馬上就到自己了！海棠緊張得心跳到嗓子眼，在她前面的房忠稽首了，撒酒了，李承恩手中的發冠被固定在他的發髻上，他行禮謝過。

“葉海棠。”

海棠小步跑上前，對上李承恩的眼。李承恩笑笑，這個年輕的師伯，年輕的統領看起來比往日溫和許多。

不疾不徐地稽首行禮，一頂漂亮的發冠已經出現在李承恩手裏。她跪在他面前，他把發冠輕輕固定在紮好的發髻上，登時腦袋頂上就有了些許重量。紅色的翎毛不長，但光是看見地上的倒影，都有些英姿颯爽的模樣。

她行禮謝過李承恩，禮畢，午飯時間到。

海棠想起了在秦王殿前值守的時候曾經有三位外出游歷的師兄師姐回了府，他們穿著威風凜凜的鎧甲，頭上也戴著英姿颯爽的發冠，當時的她羨慕無比，總想著自己也快些長大能夠換上這樣的衣物。如今終於長大終於換上了如願以償的鎧甲，她高興之餘，遙遙望著秦王殿的後方，心中不舍之情突然爆發。

胡若子已經和揚州的師兄聯系過了。既是外出游歷，那必然是要為學些東西的，所以她們托已經在外游歷的師兄替她們找了住處，是十分靠近碼頭的住處。若是要去七秀坊或者藏劍山莊拜訪，都十分的近。

這一別，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吧？

吃過午飯，海棠本該回營收拾東西，但她並沒有。其實她也沒什麽好收的，春夏秋冬的衣物並不多，平日錢銀都托姐妹們幫她買吃的去，好不容易攢了的一塊小金磚又在再來鎮給了張躍當路費，她現在也沒什麽值錢東西，兩個包袱差不多就能把自己的私物全部帶走。

至於劉徵給她的藥，她是想起和葉英的那些事之後才突然想起來藥是劉徵給的，而且應當非常珍貴。可她也清楚地記得把藥給了胡若子讓她拿去派給百姓，想來也是用完了的吧。

只能哪天去登門道歉了……不過藥雖珍貴，給了百姓們用，至少確實緩解了百姓們的病情，想來劉大夫也不會怪她的。

她熟門熟路地繞到仆人房，敲了敲房門。

“是哪位？”

阿嬤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

“阿嬤，是我，海棠。”她把門推開，阿嬤正在縫補衣物。見海棠進來，趕忙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小跑到她的面前，一臉欣喜：“哎呀，小海棠穿這身真好看。來，轉一圈，給阿嬤好好看看。”

火紅的中衣，泛著銀白色金屬光芒的鎧甲，海棠抽出身後的槍擺了個動作，阿嬤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好好，海棠長大了，是個不讓須眉的好姑娘了！”

“嘿嘿。”她把槍放在墻邊，拉著阿嬤的手，“阿嬤阿嬤，我決定去揚州歷練了。”

“揚州啊，離葉家那小子近嗎？”

“……”為什麽都這麽關心這個問題？她敷衍道：“近近近。不說這個，揚州有很多好吃的，到時候給阿嬤送點，如何？”

腦袋被輕輕敲了敲，海棠瞇了瞇眼，阿嬤嗔笑：“你就知道吃。歷練不比別的，外出了就要紮紮實實學些東西回來，明白麽？不然府裏還要把你叫回來站崗的。”

“啊？”海棠癟嘴，“那我不能偷懶了。”

“你以為啊！”阿嬤轉身翻了翻箱子，從中翻出了一個小盒子遞給海棠，“慶祝你‘弱冠’，給你的。只有你有，其他人都沒有，你不要說出去哦。”

“謝謝阿嬤，我能打開來看嗎？”

“嗯。”

海棠心急地把盒子打開，裏面裝著的是一根釵。釵很精致，釵頭有紅色的寶石，還有細細的流蘇垂下。她想把它別在頭上，阿嬤按下她的手，“發冠用不著這個。你什麽時候換裙了就用它吧。”

“好！”她樂滋滋地把盒子扣上，抱緊阿嬤，“謝謝阿嬤。”

“海棠，去吧，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嗯！”她放開阿嬤，拿起靠在墻邊的“見落英”，向阿嬤擺了擺手：“那阿嬤，我去外面看看，然後回來告訴您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好，你註意身體，多穿衣服！”

“知道了阿嬤，我會註意！”她一邊說著一邊擺手，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門口，腳輕點地面，轉身便飛走了。阿嬤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心中又喜又難過，喜的是小姑娘長大了，難過的是小姑娘要離開了。

不過不管怎樣，她只要健康快樂就好，不是嗎。

三日後，胡若子和海棠二人向李承恩統領辭別，隨後背著包袱，騎著各自的馬兒離開天策府南大門，踏出英雄路，一路向南前往揚州。這條路海棠走過許多次，她記得怎麽走，胡若子是第一次走，因而一直跟在海棠身後。

海棠的紅楓和胡若子的白白都是素月馬，比起一般的馬兒好許多，雖不能日行千裏但走個幾百裏是沒問題的。因而她們在路上只花了四天時間便到了揚州外。遞了文牒入了城門，已是烈日當空的中午卻還沒來得及吃飯，聽聞前方不遠就是再來鎮，已經吃了四天幹糧的二人想要吃熱乎乎的菜，也默契十足地快馬加鞭前往揚州再來鎮。

很快二人抵達再來鎮。與長安的天都鎮不同，這邊生意都不是在坊裏做的，而是沿著街邊開店，甚至還有很多挑著擔子推著車子做生意的人。二人牽著白馬自然十分惹眼，正在吆喝生意的小二連忙攔下二人，“兩位軍娘是否要吃些東西？我們這有馬廄，可以讓寶馬歇歇腳！”

“哎？這麽好！”胡若子剛要答應，卻被海棠拉了手，“我聽說前面還有家更好吃的。”

“是嗎？”胡若子不明就裏正要往前走，小二著急，又攔了胡若子，“二位軍娘，您二位來吃飯是小店光榮，給二位打折頭？”

海棠叉腰：“好哇，打多少？”

“這個，八折，您看如何？”

“我們的馬兒要吃上好的皇竹草。”

“有的有的，二位裏面請！”

海棠這才把紅楓交給小二牽走，胡若子也把白白交給了他，跟著海棠進了飯肆。二人坐在座位上，小二拿了菜單來，海棠把菜單交給胡若子，胡若子說她不會點讓來過揚州的海棠點。報了三四個菜，又要了兩碗米飯，小二樂顛顛地走了，胡若子這才放松下來，戳了戳海棠，“哎，你這殺價招數可真牛。”

“那可不，兩年前跟著來揚州的時候秦師伯教的。”

“……”秦勇也是個神人，好的不教凈教些有的沒的。

菜很快就上來了，量沒有洛陽的多但十分精致，本來胡若子還覺得海棠點得有些多了，等她吃飽才發現飯菜恰到好處，不多也不少。付了錢，二人剛要去牽馬，身後卻傳來了一聲怒吼：“爺說你這菜裏有蟲子就是有蟲，你沒聽見嗎？”

“可是，可是爺，這蟲子還活著……店裏的菜都是下鍋炒了蒸了的，就是有蟲子也……也不該是活的……”小二顫巍巍地解釋，可他話音未落人就已經被揪著領子提起來了。那尋事的人長得十分壯實，身上又有好幾道疤，看起來十足像個惡霸。他把小二往地上一甩，疼得小二嗷嗷直叫，“你大爺說有蟲子就有蟲子，有蟲子自然不能收爺的錢，不然爺砸了你的店！”

“哎喲……哎喲……”小二都快哭了，怎麽今兒這麽慘啊。

大塊頭剛要出店門，一把鋒利的銀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逼得他停下腳步。一個身著紅衣紮著發冠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女人左手執槍背對著他，“大哥，您這是想吃霸王餐了？”

“他菜裏有蟲，怎算得上我吃霸王餐？”

“下鍋煮了的蟲都死了，又怎麽會這麽鮮活地亂爬。”她轉身把一條肥肥的大青蟲扔到大塊頭身上，槍已經換到右手上，直指大塊頭，“你最好把賬給結了。”

“哼，你是哪來的野丫頭！”他說著抽出腰間別著的大斧，“看爺我怎麽教訓你！”

“海棠！”胡若子聲音有些著急，這人這麽大塊頭她能應付嗎？

“師姐，我能應付。”海棠笑笑，“倒是你，大塊頭，要是你的嘍羅還出手幫你的話，你就不算個男人！”

“你放屁，老子要他們幫？”他回頭訓斥：“你們都不準給老子出手，聽見了嗎？”

“是！”

海棠槍出龍吟，而後接了一招龍牙，大塊頭用雙斧格擋，頓時砸出金色火花。海棠轉身一槍，大塊頭人雖大動作竟然還挺靈活，這倒是讓海棠沒想到的。顧及是在街市中，海棠沒有拉開太大的距離，以免傷及周遭百姓。她扶搖直上，回頭突擊，惡霸翻身躲開，可沒想到躲開了背面的一槍正面又掃來一槍。穿空裂石，他的腳被鋒利的槍尖劃傷，登時一疼。

海棠回手又是一槍，這次是槍尾，直直砸向他的肚子。惡霸忙往後一跳堪堪躲開，剛要掄起斧子再次進攻，手上卻被狠狠地踢了一腳，斧子“砰”地落在地面，槍頭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嘍羅們看見老大丟來的眼色，掄起各自武器便沖上來要打海棠。海棠不為所動，胡若子橫槍一掃，嘍羅們都被迫後退數步。她用腳環踢一圈，四個嘍羅便被踢飛落地，疊羅漢一般疊在了一起。

惡霸氣焰盡失，跪地求饒：“兩位大娘子饒了我們吧，我們再也不敢了！”

海棠的槍頭又挨近他的脖頸一些，“你敢不敢回來找茬？”

“不敢的不敢的，小人不敢！”

海棠哼笑：“你最好不敢，今天娘子我心情好放你一馬。你若再敢有第二次，娘子我帶著天策精兵去把你老窩給端了！你最好相信，我說到做到。”

惡霸頓時覺得腳軟。完蛋了，惹了官府的人！“小人信！小人再也不敢了！”

“滾吧。”她收起槍，惡霸帶著嘍羅們匆忙逃竄，周遭爆發了如雷的掌聲。小二跪倒在地大喊恩人，胡若子把他扶起，“你不必的，這是我們應當做的。”

新發的柳枝隨風飄搖，二位娘子給過飯錢後策馬遠去，成為了當日再來鎮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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